第五章 夜访江督(中)

  张继听他对自己的称呼已由“张先生”变成“松涛”,知道他已经信任自己了,也松了一口气,开始侃侃而谈:“中堂大人是熟读二十四史的,自然知道‘勇略震主者身危,功盖天下者不赏’,自古多少能臣勇将都难逃这一下场。但是,司马光在《资治通鉴》里曾经这样评价过唐朝的郭子仪,他说‘天下以其身为安危者殆三十年,功盖天下而主不疑,位极人臣而众不嫉,穷奢极侈而人不非之’,郭子仪为什么就能做到这一点呢?这与他深明韬晦之术是有关的,但又不仅限于此。这个我以后会提到。我们还是先从最要紧的事情谈起吧”。

  张继顿了顿,接着说道:“对中堂大人来说,眼下最要紧的事莫过于重新获得朝廷的信任,消除近忧。朝廷不信任您的原因有两点,第一是您手握重兵长期在外征战,而湘军又是您一手组建的,除了您,没别的人能指挥得动。第二是您不愿在京入职军机,却自请重回两江,继续带兵”。

  话音刚落,曾国藩急道:“我不愿留在北京入职军机,就是想远离那个是非之地,我希望重回两江带兵,就是想要离京避祸啊”。

  张继道:“您有这样想法我可以理解,也愿意相信,但是朝廷可以理解么?愿意相信么?他们会觉得您已经有了二心,急于逃离北京,拥兵自重。这样一来,他们就更不敢纵虎归山了。所以,朝廷三天两头给您旌奖,却不肯放您离京。”

  曾国藩沉默良久,说道:“唉,想我一生勤勉谨慎,韬光养晦,却不料仍遭猜忌。既如此,就请松涛为我出谋划策吧”。

  张继笑道:“中堂不必如此沮丧,朝廷并非完全不信任中堂,否则早已动手,又岂能容中堂如此之久?现在,朝廷对中堂只在许与不许之间。”所以,您只需要向朝廷表示自己绝无怨望之心、叛逆之意就够了。”

  曾国藩苦笑道:“这件事想着简单,但是要说好却很难,主要就在分寸极难把握。我不可能直接向朝廷表示绝无怨望之心、谋逆之意。那样岂不成了‘此地无银三百两’?但想向朝廷暗示的话,方式的选择又很难,如果意思表达得暧昧不清,反而容易引起朝廷的疑心”

  张继笑道:“中堂此言得之,这层意思只能通过行动意会給朝廷。大家心知肚明则可,见诸奏折文牍、直接言明却不行。中堂大人,您还记得冯道吧?”

  曾国藩疑惑地看了张继一眼:“冯道?你说的可是五代时那个先后事四姓、奉六帝的卑鄙小人?”

  张继笑道:“对,就是那个冯道。他是否是卑鄙小人我们权且不讨论,晚生倒认为此人是一个官场奇才。不知您还记不记得一件事?后晋石敬瑭命他出使契丹,契丹国主却将他扣押了。冯道虽然极想返回中原,但他知道,得不到契丹国主的信任,纵然是逃,他也是逃不回去的。因此,他不仅没有流露出一点儿想返回中原的意思,反而不断上表表示希望留在契丹效力,还在契丹买了田地和宅院以示无南归之意。后来,契丹国主渐渐对他放了心,同意他返回中原。他不仅没有欣喜若狂,反而表现得悲伤失落,三次上表请求留下,被婉拒也没有急着上路,而是又前前后后拖了一个多月。他在路上也是走走停停、磨磨蹭蹭,两个多月才出了契丹国境。他的随从不理解,问他:‘若是换了别人,能从这虎狼之国活着回去,恨不得长上翅膀,您为什么反倒这样慢慢走?’冯道说:‘咱们跑得再快,契丹的精锐骑兵一夜就能追上咱们。那时候,咱们还逃得了吗?像咱们这样慢慢走反倒可以麻痹他们,让他们失去戒心。’中堂大人,您说,冯道这办法高明么?”